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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自由

1998-12-02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裴多菲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或许是在中国流传最广的外国诗句。

谈到“自由”,就其现在的语义而言,当属舶来物,但中国古代却并非没有它所表达的思想。《庄子·养生主》:“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旺,不善也!”称扬沼泽中艰难却自在的野鸡,讥讽被养在笼中、虽免于食物的匮乏而以自由为代价的家鸡。凭此,我们或可夸口,对自由的认识,在中国也是古已有之,而不待洋人的传授。不过,作为普遍的社会意识,它究竟还是由欧洲人推行到这个世界上的。

欧洲人力倡自由,是在文艺复兴后,尤其要以法国启蒙主义为标志。孟德斯鸠说“自由本身,为人所追求”,伏尔泰称“自由意志为人本来就具有的一种能力”,易于动情的卢梭更是在诸多名著里,如《社会契约论》、《爱弥尔》、《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反复为它鼓与呼,如“人是生而自由的”、“人人共同的自由乃是人性的自然结果”、“放弃自己的自由,就是放弃作人的资格”、“宁愿在风暴中享自由,不愿在安宁中受奴役”……他们的思想,随着法国大革命投入人类的历史实践之中,慢慢地由西方而东方地普及着,遂为近代社会价值体系的基石之一,故陈独秀于《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一文,盛赞以自由平等博爱为核心的人权论,为“近世三大文明”之一,“人类之得以为人,不至永沦奴籍,非法兰西人之赐而谁耶?”

历史步入崇尚竞争的资本主义阶段以来,社会趋势诚如中外贤智所言,是被自由这面旗帜引导着的。言及此,我们不免会想起德拉克罗瓦的那幅油画:一个健硕的妇人手擎巨帜,指领平民在硝烟中前进——观之真令人有“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感奋——它的标题就是《自由引导人民》。但是,只怕许多人不知道,恰是德氏,曾在1847年9月5日的日记里,就卢梭“人是生而自由的”的论断,私下写到:“不管说这句话的哲学家是多么伟大,比这句更惹人烦恼的废话却从来还没有听谁说过”,“在全体芸芸众生之中,还有什么东西比人更是奴性(这两字打上了着重号)的呢?”语近刻薄,然却正是写它的同一只手,曾绘出自由女神丰满无比的光明形象,一出一入,不免令人瞠目。由字里行间看,德氏写这页日记的时候,似乎正在个人生活上遭受某种不自由,但究竟为何,却也无遑考证。只是同一个人,一边歌颂自由,一边又否定它,这现象,猛然对之,似乎让人手足无措、不得其解,静下再细想,其实并无矛盾可言。

照我看,与“自由”一词实际地联系在一起的有两点,一是近代资本主义依据其发展需要而提出的一种有特定历史内容的观念,一是被哲学家们当作抽象对象谈论的人性问题。自前者论,由于竞争经济这一内在动力,自由的观念提出来了,并逐一地从政治、文化、法律等领域去解释、正名,直至转化为近代社会的一种公理,在此意义上,我们说自由是人心所向的世界大势。若自后者论,所谓人生而爱自由、天性中就有自由的种子这一类抽象论断,则即便不斥之为“废话”,起码也该算作理想家们的捕风捉影、痴人说梦!

秦孝公三年,秦用商鞅之法,“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当时便有叫赵良的儒者当面责鞅“残伤民以骏(峻)刑”,而商鞅本人据说因此平时必有庞大卫队保护方敢外出;然而,这样的酷政实施下来的结果却是:“(初)百姓苦之,居三年,百姓便之”,“行之十年,秦民大悦”。百姓所以不怨反悦,是因为鞅法使得“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可见人完全可因各种利益与实惠,心甘情愿地舍弃自由。我们再不妨回到30年代的德国,看看那时德国民众怎样因为“一战”战败之耻和经济萧条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暴君,虽说事后一切罪过由希魔和战犯们担戴,但暴君究竟不能自己把自己制造成暴君。——这样的反思当然不仅仅只是德国人才必须做。

另如国民性现象。黑泽明在自传里回顾1945年8月15日天皇发表“终战诏”前的情景:气氛“非常紧张”,“假使不是战争结束的诏书,而是号召一亿玉碎的什么书,那么……(人们)可能一个个地都死掉了。恐怕我也难免一死。”他进而写到:“我们日本人,接受了把看重自我视为恶行,以抛弃自我作为良知的教育……甚至毫不怀疑。”假使自由真的是人之天性,则这种绝对的盲目服从的国民性又该如何解释?

至于世俗生活中的个体,对虚构的作为人之本性的自由,更无从谈其追求。这世上,若要找出真正不为物、名所役的人,并不容易;相反,自甘拘囿、甚至削尖了脑袋往笼套里钻的人,却比比皆是。人活着,若非不吃不喝,恐怕总要钻进这样那样的套中,有所区别的只是,有些人钻得套子少些程度也浅些,有些人却奋勇地去钻一个又一个套子,唯恨脑袋生得不够尖。

所谓法国人权思潮令“人类之得以为人,不至永沦奴籍”,远为夸张了。自由思想改良了社会制度,此一事实或许有之,但说它改良了人性,这可能性却绝对没有。同样是法国人,我倒是觉得诗人阿尔弗莱·德·维尼的看法也许更接近真实:“人生是一座监牢”,人会在监牢里“开辟一些小花园”,却无意走出监牢,他们并不习惯监牢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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